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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级生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为守护单纯神圣的梦想,弥补曾犯下的过失,我愿付出所有努力,即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五月的星期一,高三女生由希子猝然死于交通事故,但身后却留下重重疑团。与她同年级的男友西原决定彻查真相。不料校园内随即接连发生离奇案件,西原深陷其中,其他同级生也纷纷卷入,案情扑朔迷离。纯真与贪婪的人性激烈交锋,而埋藏在西原心中多年的秘密也终于爆发,他和同级生们不得不直面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抉择
序章
春美的心脏上有个窟窿,生来如此。得到确认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当时我家住在K市。那所据说由父亲的父亲建造的房子占地宽广,是传统的平房。房子附近有许多空地,我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从来没缺过玩耍的地方。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我和朋友在空地上打完棒球,一进门便发现一岁的春美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刚看一眼便觉得奇怪,只见她面色发紫,手脚不停地抽搐。棒球帽也忘了摘,我便大声呼喊起来。
母亲闻声立即赶了过来。她待在厨房里,并未发觉女儿的异样。
尽管春美一两分钟就恢复了,担心不已的父母仍带她去了医院。就在那时,医院第一次诊断出春美心脏畸形。室间隔上有个窟窿,通向肺动脉的出口也变得极为狭窄。当时,七岁的我并不懂这些,只隐约感觉这个婴儿可能患了什么重病。真正明白妹妹的病症是在升入中学以后。
对于突然降临到幼女身上的不幸,父母伤心欲绝。望着父母的愁容,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只有春美本人一无所知,天真烂漫地笑着。
从这天起,我们全家的生活被改变了。只要没有特别要紧之事,母亲从不外出,时刻陪伴在春美左右。无奈不得不外出时,如每周一次的购物,则由父亲代为照看女儿。曾经每晚与客户畅饮到深夜、一到周日便去打高尔夫球的父亲,自得知春美的病情之后,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还是小学生的我也尽力分担照顾妹妹的任务。虽然此前因被她夺走了本属于我的父母之爱,我也曾对这个一年前才诞生的小生命心生疏远,但事到如今,全家不得不一起守护她,我也逐渐对她视如珍宝,百般疼爱起来。
父母与医生谈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回想起来,估计是“手术分几个阶段进行”。因为春美在婴儿期、幼儿期各接受过一次手术。每次我们全家都惴惴不安地待在候诊室里,企盼手术顺利完成。我们一方面祈祷春美幼小的生命能逃过一劫,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听到噩耗的心理准备。当医生宣布手术顺利完成,“啊!谢天谢地!”我们每每禁不住喜极而泣。
我过着和普通少年相似的学校生活。但和春美在一起时,我努力将照顾她放在首位。她想外出我便带她去公园;她想吃什么,我会立即拿给她。春美能做我妹妹多久,即她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数,因而我总像被什么催着赶着似的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愿望。况且,春美也的确值得我那么做,她是一个心灵美丽无瑕的姑娘。
这么过了大约十年。春美在我们营造的温室中坚强地成长,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尽管如此,我们并未感到安心,因为最后也是最大的手术即将来临。闯过这个难关,我们的辛苦才算没有白费。
我有幸生得比常人更为强健,也恰恰因此更对春美深感同情。自己本身并无过错,只因“与生俱来”的境遇,像大家那样自由奔跑或玩球对她而言都遥不可及。
“没有办法,天生的。”春美带着一副堪称明朗的表情说道。
看到妹妹这样的神情,我总是在想:若是自己遭遇这些,恐怕做不到这样。对那些将自己推入如此境地的人,我肯定会咬牙切齿、憎恨至极。对,就是那样!
春美的不幸,并非只是单纯的偶然。她是贪婪的人们丑陋斗争的牺牲品。知道这一切时,我便下定了决心。我绝不饶恕那些浑蛋,终有一天要向他们复仇,要让他们跪在春美面前赔罪……
第一章 01
宫前由希子死于五月中旬的那个周一。我得知此事时已是翌日了。
这天,一无所知的我一进教室,便发现几名女生在嘤嘤抽泣,男生中也有几个满脸阴沉,围在一起谈论着。
“出什么事了?”我问其中一个。
他压低声音回答:“听说二班的宫前死了。”
心脏猛然一阵钝痛。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说谁死了?”
“宫前啊。呃,就是头发这么长的。”他将手放到肩头比画了一下,随即注视着我,“啊,对了。好像就是你们那儿的经理
吧?”
我无意作答,径直奔了出去,跑向二班教室。那儿有更多女生在抽泣。看她们的神情,这噩耗并非谣传。我的心剧烈地震颤着,双耳轰鸣不已。我环视四周,搜寻楢崎薰,可并不见她的身影。我向周围的女生打听薰的去处。“可能去教员室了吧。”鼻头眼圈全都红肿着的女生对我说。
我向教员室走去,不想在走廊里碰到了楢崎薰。她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目不斜视,正气势汹汹地快步向前。若不是我喊她,恐怕与我擦肩而过都浑然不觉。
“啊,西原!听说由希子的事了吧?”她望着我,似乎又要哭出来。之所以说“又要”,是因为她眼睛下方明显残留着泪痕。
“听说了。”我答道。
“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楢崎薰的眉头蹙成八字。
“不清楚。”正想问的问题被她抢了先,我只好摇摇头,“真的死了吗?”
“真的。据说是真的,老师是这么说的。”泪水又一点点渗了出来,薰赶紧掏出手帕。
“哪个浑蛋老师说的?”我强调着“浑蛋”二字。平时就对所有老师全无好感,散布宫前由希子死讯这样的消息更让我对他们的厌恶有增无减。
据楢崎薰说,是二班的值日生拿日志去教员室时,从副班主任口中得知的。
“他没说死因吗?”
“嗯。他说自己也不知道。”
他准是隐瞒了什么。这种时候,那些浑蛋总想瞒天过海。
“西原,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由希子就死了?”楢崎薰用手帕捂着眼睛,声音颤抖着,“明明那么活力四射,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
其他班的学生从我们身旁经过,兴趣盎然地投来好奇的目光。真想恶狠狠地瞪他们几眼,但连自己也清楚,我的目光不会有半点威慑力。
铃声响了,我们只得各回教室。几个女生在谈论由希子的死,我上前询问她们是否知晓详情。
“完全不清楚。不过校方好像非常紧张。”一个留着男生发型的女生低声说。“他们很紧张?”
“我可看见学生指导部的那些家伙都是紧绷着脸出入教员室的。好奇怪啊,该不会和宫前的死有关吧?”
“嗯……”由希子死了,为什么学生指导部的老师要四处奔走呢?我想不明白。
“她是你们棒球社的经理吧?西原,作为社长,你有没有接到什么通知?”
“什么都没有。”
“哦,那就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班主任走了进来,点名之后便开始了毫无意义的班会。他姓石部,教语文。这人瘦削且举止粗俗,一副寒碜相。不仅如此,他还口齿不清,嘴里总像塞了什么东西。
我期待他说点宫前由希子的情况。但事与愿违,他啰里啰唆嘟嘟囔囔的净是些毫不相干的事,什么放学后要直接回家啦,校园角落丢弃的可乐罐里放进了烟蒂之类。
“那么,各委员有没有要通知的事项?”无聊的演讲总算告一段落,石部依照程序问道。保健委员举起手,烦琐地陈述有关尿检的通知。中途一个学生开了个关于撒尿的玩笑,引得一些人大笑起来。但绝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保健委员说完,石部正打算离开教室,忽又记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据说二班有同学出了交通事故,大家要小心啊。”
教室内顿时议论纷纷,但石部已不见踪影。
心不在焉地上完第一节课,我来到二班门前。刚往里一瞄,楢崎薰就看到了我,抽着鼻子走了出来。
“据说是交通事故。”我说。
“是吗?交通事故啊。”薰用手帕按了按眼睛,而那块手帕似乎早已湿得一滴眼泪也吸不进去了,“昨天傍晚,她突然冲到马路上,接着就被卡车撞了。山田是这么说的。”
山田是二班的副班主任。
“地点在哪儿?”
“不知道。”
“又不是小孩子,由希子为什么会突然冲到马路上?”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由得咂了下嘴,“你们没问问山田?”
“问过了。问了很多,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只说由希子死了,还说不清楚详细情形。绝对不可能!准是那些人压根儿不想告诉我们!”薰义愤填膺地说,不时拭下泪水。
“有没有人知道真相?”
“不清楚。反正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我望着薰点了点头。
“听说今晚为由希子守灵,”仿佛要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也去吧?”
“是在由希子家里?”
“听说是在她家附近的寺里,待会儿我去打听下地址。”
“那就交给你了。”说完,我也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只能取消训练了。”
“你要让全部成员都去守灵吗?”薰转而露出经理的面孔。由希子一死,以后的工作只能由她一人来完成了。
“谁想去谁去好了,守灵之类不过是个形式。只是今天即使训练,大伙儿肯定也无法全身心投入。”
“那是必然的。”薰用力吸了吸鼻子。
回到教室,川合一正正坐在我的位子上。他是棒球社的王牌队员。
“打听到什么了吗?”川合将瘦长的双腿架在桌子上,双手交叠在脑后问道。他的脸色果然不好。
“只听说她是被卡车撞死的。”
“哦。”川合盯了我一会儿,才放下腿站起身来,“安排守灵了吧?”
“嗯,是今晚。”
“去的时候叫我一声。”川合说完径自走出教室。比起被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从投手丘上走下来时的情景,他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更加瘦小。
接下去的课依旧百无聊赖地混过。若一定要说点不同,就是今天老师的题外话似乎少了一些,但并无特别之处。
放学后的班会上,班主任石部略微提了提宫前由希子的死,称由希子是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去往别处才遭遇了交通事故。总而言之,主旨无外乎要大家不要闲逛,直接回家。
石部将举行守灵仪式的寺院地址写在黑板上,但将其记下的只有寥寥数人。
的寺院时,那里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同级生。虽尚有部分女生拿手帕拭着眼角,但绝大多数人已完全从同级生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们如周一晨会前一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畅所欲言。更有不少家伙似乎早已忘记这是什么场合,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啊。一点都不悲伤,就不要来参加什么守灵!”楢崎薰怒目而视。
“你要是那样说,恐怕绝大部分人都要回去了。”捕手吉冈良介缩起庞大的身躯,伸手掩着嘴说道。
“回去岂不是更好,省得碍眼!”似乎有意让别人听见,薰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瞧,那个灰藤老头子怎么来了?!”吉冈指指前方。寺院入口旁站着个瘦削男人,一头花白头发倒梳在脑后。比起教师,他倒更像个缺德的律师。
我顿时兴味索然。“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肯定是来监视学生的啊。分明像在学校一样,用同样的眼神盯着学生。”
正如薰所言,灰藤松弛的眼睑下那双混浊的眼睛目光凌厉,骨碌碌转动着,和在学校正门前检查学生服装时一模一样。
“既然老头子在,那个谢花老太婆肯定也在。”吉冈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到底来了!”
一个女教师正歇斯底里地高声呼喊,试图让乱哄哄的学生站好。“快站好,不要闲聊了。如果有心悼念宫前同学,就给我安静下来。这样对死者家属未免也太不敬了。喂,说你呢,把扣子好好系上。还有你,袜子怎么不是白色的!”
这个中年女人习惯一说话就眉头蹙起,颈部青筋暴凸,活像一只脸上刻满清晰皱纹的老母鸡。她就是在学生们的传说中能把即将绽放的花儿吓得缩回去、无法称之为女人的御崎藤江。我们将御崎和头发花白的灰藤并称为“修文馆高中的老头老太”。此外,两人也同属嫉妒我们大好年华的老头子老太婆集团—所谓的学生指导部。
御崎藤江向我们这边走来。“你们是棒球社的吧。社长呢?”
“我是。”
“哦,知道怎么烧香吧?”
瞧不起我们吗?这个臭老太婆!我默默地点点头。
“烧完香,大家就赶快回家。绝对不允许到处乱走!”御崎着重强调了“绝对”二字。她喷出的气息里混杂着让人恶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背过脸去。“真是个啰唆的臭老太婆。把由希子的守灵仪式当成什么了啊?!”御崎藤江走后,不知何时在我旁边冒出来的川合一正咕哝道。
我们排成长队,等待烧香。两人一组,依次上前。我和川合一起。
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时,由希子的脸庞蓦地出现在我脑海中。她半张开粉色的嘴唇小声说道:“你是认真的吧?”
你是认真的吧……
与那时相仿,同样揪心的感觉。
唯恐祈祷时间太长会令后面的人生疑,我把手放归原处,睁开眼睛,没想到川合依然双手合十。
循规蹈矩地烧过香,我们被帮忙料理后事的大婶带到备好茶和点心的房间。这儿也有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刚喝上一口茶,他们又开始絮絮叨叨催促我们赶紧回去。我故意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再续上一杯。其他成员也对呼喊不迭的老师视而不见,大口大口地嚼着点心。等我们起身离开时,盆里的点心已一扫而空。帮忙的大婶“哎呀呀”地好不吃惊,但毫无不快之色,随即又将茶点补足。备好的食物如果最终仍堆积如山,肯定更让人难过。
“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出了寺院解散后,川合一正走到我身边说。
“再待一会儿?”
“真正的守灵是要陪伴逝者整个晚上吧。不过我不会那么做,只想再待上一小会儿。”
“哦。”“那我也再待一会儿吧”之类的场面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别着凉啊。”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点点头迈步走开。回头一瞥,川合正倚着寺院的垣墙仰望夜空。
归来的电车上,其中一程我与楢崎薰同行。
“经理用的日志被由希子带回家了。等心情平静了,我还得拿回来。”薰抓着吊环,茫然望着窗外说道。
“今后可要辛苦你了。”
“不要紧,反正高一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只是,到底有些……”
她没再说下去。我想后面可能要续上“寂寞”之类的词吧。
楢崎薰作为经理加入棒球社,是在我们高一的时候。她的工作是征收社费、将训练安排写到仿造的高级纸上或添加到日志里。她连女生很少会做的比赛计分也会,但从来不给社里的成员清洗制服或打扫房间什么的。
“所谓经理,是为促进社里各项活动顺利开展而进行管理的人,不是打杂的,当然也不是大家的老婆,不可能给大家洗短裤。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不干了。”她向当时的社长声明。社里的成员都不敢惹怒这难得加入的一点红,最终一致应允了她的条件。
修文馆高中棒球社此前从未有过女经理。薰身材娇小,纤长的睫毛和闪烁不定的大眼睛是她最为动人之处。可以说,她拥有媲美偶像明星的俏丽容颜。
升入高二后,宫前由希子也加入了棒球社做经理。似乎是楢崎薰邀请了她。她是那种肤色白皙、端庄文静的女生,相比于棒球社的经理,倒让人觉得更适合茶道花道社或文艺社。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的她立刻被众学长争相追求,可她与谁都不曾交往,也未接受社外男生的追求。
我知道其中的缘由,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川合果真很喜欢由希子啊。”楢崎薰似乎与我思考着同样的事,小声说道,“看样子他受的打击很大。”
“每个人都受了打击。”
“你也是吗?”
“嗯。”
薰睁大眼睛仔细端详我,随后小声说了句“哦”。
我正要问她想说什么,薰的目光移到了我背后。回头一看,水村绯絽子正站在我身后。
“守灵归来?”绯絽子直直盯着我,眼神让人联想起装腔作势的猫。
我稍稍侧身,努力装得面无表情。“是啊,水村你也是吧?”
“嗯,我和由希子高二时同班。”她褐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在寺里没有看见你啊。”
“我第一个烧了香,之后便去喝茶了。”绯絽子终于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薰。“楢崎,你和宫前同班。关于事故,你知道什么详情吗?”
“几乎一无所知。”薰答道,“水村,你听说了些什么吗?”
绯絽子停顿片刻,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这样啊。”薰微微点头,将脸转向窗外。
三人都缄默不语,一股凝重骤然袭来。
“好像打扰你们了,我去那边啦。”说着绯絽子转身走向旁边的车厢,窗口吹进的风拂过她乌黑飘逸的发丝。
“我不怎么喜欢她。”水村绯絽子的身影消失后,薰说道,“怎么说呢,有点儿难以接近,像女王似的。”
“她自命清高嘛,大家都这么说。”我毫不在乎地说。但不得不承认,这样贬低她,有种按住发痛牙齿的快感。
“听说她父亲是东西电机的专务董事。家里有钱,又是那样的美女,自命清高也无可厚非。”薰说完,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头,“她怎么会跟你搭话呢?你们没有同班过吧?”
“啊……确实没有,但之前什么时候说过话。”这样的回答并不合理,我一时有些不安。薰不无怀疑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很快,薰到站了。
“那么,明天见。”
“嗯,要打起精神来哦!”
听我这么说,薰微微一笑,说句“是啊”便下了车。
车厢里空了很多,我找个座位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正考虑着宫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的事,觉察到有人坐到旁边。我感觉有些异样,斜眼一看,是水村绯絽子。我顿时坐立不安,靠近她的身体一侧开始发热,腋下也渗出汗水。
“刚才我说谎了。”绯絽子目视前方。
“说谎?”我把脸转向她,“说了什么谎?”
“关于事故,我说一无所知。但我也许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
“听说由希子冲上马路,被卡车撞了。难道不是吗?”
“没错,确实是那样。”水村绯絽子缓缓转过脸。四目相对,我急忙移开视线。
“只不过,”绯絽子说,“她似乎不太正常。”
“怎么回事?”
然而绯絽子马上噤了声。电车即将到站,我不免有些焦躁。她在这站下车。
“到底怎么回事?”我再次询问。
“由希子,”绯絽子站起身来压低声音,“怀孕了。”
“啊?”我仰起脸。
“千真万确。”她低头望着我,说完径自走向出口。
那帮家伙的看法了,烦死了。”吉冈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了出去。
我对薰说:“根据刚才说的,我大致明白来龙去脉了。”
“我也是,”她答道,“而且也猜到了事发时和由希子在一起的那个中年女人的真实身份。”
“怎么回事?”川合看着我和薰。
“根据刚才中野的话,完全可以断定校方去那家妇产医院做过调查,比如是几年级几班的谁等等。问题是,究竟是怎么调查的呢?”
“直接去医院打听的吧?”
“医院不会说的,因为这属于侵犯个人隐私。我觉得不可能存在这种情况。”
“那家医院在保护隐私方面做得尤其到位,所以才深受信赖。”薰很肯定地说。
“这么一来……就只有暗中监视了。”
“有道理,”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暗中监视。一旦有咱们学校学生模样的女孩出现,他们就会按照惯例上前严加责问。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怎么不去普通医院?不能去找离家近的医生吗?肯定和在闹市逮到学生时同样的腔调。既然是质问这样的问题,进行监视的就必须是女人。这么一来,要说学生指导部里的女人……”
“御崎那老太婆?”川合一正不屑地说。
“根据咖啡馆大婶的证言,那是个四十五岁左右、身材瘦小、戴眼镜的女人。这位御崎女士可是完全吻合。”“原来那老东西和由希子在一起啊!”川合握起左拳,啪的一声击向右掌。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即灰藤为什么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一事。不必大惊小怪,这件事在学生指导部里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川合突然怒目圆睁。“喂,由希子猛地冲到马路上,不会是想摆脱御崎老太婆吧?”
“我认为完全有这种可能。”我说,“除此以外,由希子没有任何理由要在那种地方奋不顾身地跑。”
“要是那样,学校方面也难辞其咎!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川合敲着身旁的桌子。
楢崎薰也向我投来目光,像是在问:“怎么办?”
看到他们的目光,我飞快地思索着。作为由希子的男友、真心喜欢由希子的男人,我该怎么做?虽然这里面的确有不想被这两人鄙视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决心为到死都把我当作男友的由希子报仇雪恨。
“首先,要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说,“采取行动是第二步。”
“怎样才能搞清楚呢?要是直接去问,学生指导部的那帮家伙肯定不会说实话!”
“了解事情真相的并非只有他们,不是吗?”
“你是说询问目击证人?”川合问道。
“那种约翰·布克警官
做的事,我们几个怎么能行呢?”我苦笑着说,竭力避免过于严肃,“试着去问下由希子的父母,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行不通,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
“是吗?”
“当然了。对由希子怀孕这件事,他们应该会想方设法隐瞒。”
“你好像有什么主意吧?”川合一正向我投来犀利的目光,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我只得不辜负他的期望,将想法和盘托出。
“如果我表明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呢?”
听到这句话,楢崎薰顿时全身僵硬,川合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对他们点点头。“那样的话,我想他们应该会告诉我真相。”
“当真要这么做?”薰勉强挤出一句。
“我是认真的。”我回答,“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太可耻了。”
“好!”川合拍拍我的肩膀,“说得没错。为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做到这份儿上也是应该的。”
我立即移开视线。“是啊。”我点头赞成。
“你什么时候去?”薰问。
“在我还没打退堂鼓之前。”我说,“那就只有今天了。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在训练的时候退场。”
“我也去。”
“不,还是我一个人去为好。”
“可是……”
“就让他一个人去吧。”川合插嘴道,“难道你想看西原下跪的窘态吗?”
薰哑口无言,定定地凝视着我。我点头示意。是啊,我必须做好下跪的心理准备。
,一个雨点儿也没见着,地面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我又朝教学楼看去。一楼是家庭生活课教室,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抬头望望我们教室所在的三楼,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仔细一想,真是蹊跷:御崎藤江明明是死在教室里,为什么要调查教学楼外部呢?
二楼的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朝这边张望,是个板着脸的女生。与我四目相对,她慌里慌张地缩了回去,简直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刚想收回目光,二楼窗户下有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面墙上多了一处小小的伤痕,似乎是被锤子一类的东西敲打过,墙皮脱落了一些。这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因为只那一处没有风吹日晒的迹象。
猛然间,我想到一种可能。再次查看地面,果然发现大楼墙根附近散落着几小块白色混凝土块。
最近十有八九有什么硬物砸过教学楼的墙壁,才导致混凝土脱落。这么考虑应该比较合理。
沟口或许就是在观察这个。这与本案又有什么联系呢?我模仿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将白色碎片托在掌心上看了又看,然而始终没有灵光乍现,只好啪啪地全部拍掉。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打算返回教室。走之前,我又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伤痕。就在这时,二楼的一扇窗户边有什么晃了一下。我看到一张朝这边窥视的脸倏地藏了进去,紧接着,那扇窗户也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我盯了那扇窗户好一会儿,可再也没有什么人露头。
这天,社团活动依然暂停。尽管太阳还高高挂着,我已快走到家门口了。突然身后有人喊我,回过头一看,一个T恤外面套着薄夹克、长得像螳螂的男人正冲着我微笑。他身后站了一个穿工作服的胖子。
“你就是庄一吧?”螳螂说。因为想不出被这种家伙叫住的理由,我没搭腔,仅仅点了下头。
“太好了。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呢?一个小时就够了。”
“你是哪位?”
“我是干这个的。”他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杂志社的名字。我没有接。
“我没话跟你们讲。”
我打开门刚要往里走,螳螂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好了。就是上次那件事,你知道的。”
“你说什么啊?”
“就是你女朋友因为校方的过失遭遇车祸的事啊。对此你肯定有一肚子话想倾诉吧?跟我们谈谈这个就行。”
“我没什么想倾诉。请你把手拿开。”
但螳螂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丝毫没有拿开的意思。“那我只问一个问题吧。这次被杀的老师就是害死你女朋友的人,对不对?对此你有何感想?”
“烦不烦啊!”我甩开他的胳膊,走进大门。那些家伙没有再跟过来,但一直到我进屋前都纠缠不休地嚷着我的名字。
我拎着书包走进客厅,只见春美横躺在沙发上,胸口盖着一条毛毯,脸色有些发青。我立即把书包扔在地上,跑到她身边,双膝跪地。“你怎么了?”
春美面色苍白地微微一笑。“没什么,不用担心。”
“可是……”
“她跑回来的。”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跑回来的?”我吃惊地看着春美,“为什么要跑?”
“她说有人追她。”
“妈妈,不许说!”
我回头看着母亲。“谁追她?”
母亲脸上略显踌躇,而后问道:“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吗?”
“那两个浑蛋!”
我立刻起身,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去。但外面已不见螳螂等人,只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妈一边洒着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回到屋里,再次跪到春美身旁。“对不起,都怪我。”我对心脏脆弱的妹妹低下头。“不是哥哥的错嘛。”春美笑着说。
“下次那些浑蛋要是还敢来,我一定揍扁他们!”
“不可以啦!”春美撅着嘴说,“那样就不能参加比赛了。绝对不可以!”
被还是小学生的妹妹这么说,我真是无言以对。我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惹事。一想到事到如今春美还在热切地期待着我们的比赛,我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能否参加今年的比赛,我着实没有任何把握。
“啊,对了。哥哥,你把那本书还回去吧。”
“书?”
“那本小猫图册啊。”
“哦。”我忘得一干二净。是啊,该还回去了。
电话铃响了。母亲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西原家。”几句之后,母亲变了语气。我扭过头。“这种采访……是的,我们无可奉告,所以……是的,不好意思。”母亲挂断电话,转过头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是电视台的人,说想做个采访。”
“电视台?”
“刚才也打来过吧?”春美说。
“老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打来电话吗?”我问母亲。
“有五六个了吧,基本上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
我咂了下舌头。看来追踪这起杀人案的各大媒体已对由希子一事有所耳闻,我自然将是众矢之的。
“要是逮到凶手,事情应该就会平息下来吧。”母亲的声音里满含担忧。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下,晚饭前回来。”
“你去哪儿?”春美问。
“去还图册。”
去由希子家,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都不变的是离她家越近,心情就越发沉重。这条路还要再走多少次呢?我这么想着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一看到从由希子家的大门走出来的人,我立刻躲了起来。是螳螂草包二人组—满脸不快,摇晃着肩膀怏怏而去,看来是刚吃了闭门羹。我也做好了受到如此待遇的心理准备,来到宫前家。
由希子的母亲仍旧一脸僵硬地听完了我来还图册的缘由。估计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的笑脸了,我暗想。
“不值得劳烦你特意过来。”她啪啦啪啦地翻着图册,说,“既然专程送过来了,那我就收下。”
“那个,还有……”我咽了口唾沫,“这边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麻烦?”
“刚才好像看到有杂志记者模样的人来过。”
“啊,”由希子的母亲点点头,“他们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来。真不知道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我们家也是,所以我担心这边也……”
“就算你担心……”说了半句,由希子的母亲就闭上了嘴。
后面的话我很清楚。就算我担心也无济于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照现在的状况,我不可能对这个家—我已故女友家的情况不闻不问。置若罔闻在我看来是一种卑鄙怯懦。
正当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时,我身后的门开了。
“我来了……”进门的中年女人一见我在,便停止了寒暄。“这是哪一位?”她问由希子的母亲。
“由希子的,那位。”由希子的母亲刚说出这几个字,那个中年女人的眼角就吊了起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尖锐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你知道托你的洪福,我们有了多少麻烦吗?只是个高中生,就对由希子做出那样的事,竟然还到学校里大肆宣扬!”
大肆宣扬?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姐姐,不是那样的。这个人……”由希子的母亲试图为我辩解,但中年女人面如般若
,继续滔滔不绝地斥责。
“听说还向学校抗议了?难道你不明白,那么做也没有半点用处吗?反而让由希子的事公开,我们还得忍受街坊四邻异样的目光。加上又出了案子,更是招来不明不白的怀疑。净是些晦气事!你说你,承认自己是由希子的男朋友也可以,只到这里自首不就得了?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在学校里一说,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高中生嘛,都八卦得很,肯定会吧啦吧啦地到处乱传。哼!你一定觉得主动承认是件很威风的事!喂,说你呢,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一言不发,倒不是被这个女人机关枪似的说话架势压倒,而是实在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我低着头,只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你啊……”
“姐!”由希子的母亲制止了她,“好了,说这些就差不多了。你想对这个人说的,不是已经都说出来了嘛。快进去吧。”
“可是……”那人显然仍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但或许觉得多说无益,还是进了房间,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朝走廊那边去了。
“她是由希子的姨妈。”由希子的母亲说,“担心我们,时常到家里来看看。”
在外人眼中,这个家的确发生了令人担忧的事。
“她说招来了不明不白的怀疑,这是真的吗?”
“警察到家里来过。要说对那个老师心怀怨恨的人,我们家肯定要算在其中。他们问了些比如案发当晚我们在哪儿这样的问题。”
“应该只是例行程序吧?”
“谁知道呢。那晚我和丈夫都在家中,但因为只有我们两人,也没办法证明。”
这话在我听来好像刻意强调了“只有两人”。
由希子的母亲看着我问:“警察去你那里了吗?”
“嗯,去好几次了。”
“哦。”她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可能在忖度我是不是凶手。似乎是为了打消这种念头,她随即垂下眼睛说:“真是起麻烦的案子啊,能早点结案就好了。”
“警察还问别的问题了吗?”
我原以为她会说“我没有义务对你说这些”,可她还是如实回答。
“他主要问了由希子和你的关系。比如说对于你们俩的关系,我们是不是一无所知。我们说确实不知道,一点也没有察觉。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嘛。”她的语气里充满焦躁,“连去年圣诞节那孩子送你围巾,我们都不知道。警察说起来,才头一次知道。”
我想尽量避免围巾的话题,于是选择了沉默。
“哦,对了。之后还要我给他看照片,你们两个人的。我就把棒球社的相册拿出来给他看了。看完之后,那位警察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没有两个人单独照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过来。所以沟口才那样问我。
“你还有事吗?”由希子的母亲问。
“没有了。”我起身告辞,离开了宫前家。
此时,我感到胃里像灌了铅般异常沉重。我再次意识到,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形式遭受着折磨,我的家人、由希子的家人,还有其他亲朋好友。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瘟神。
我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刚才由希子的姨妈所说的话:
你一定觉得主动承认是件很威风的事吧……
也许确实是那样。一方面,我觉得扮好由希子恋人的角色是我应尽的义务;另一方面,我也痴迷于这个把自己逼入绝境的自我。假若确有悔恨之意,真心希望尽量不伤害任何人,可能就会选择更恰当的方法。然而,最终我却找了一条对自己伤害最小的途径。诚然,从表面来看我确实陷入了困境,但在谴责御崎藤江的同时,我不敢否认内心深处没有对自己高尚情操的陶醉。其实,将真相隐匿于心,继续饱受自我厌恶的煎熬,或许才能偿清我犯下的罪孽。
但我已无路可退。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正视很多人在因我而遭受折磨的事实。只有这样,才能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令他们脱离目前的痛苦。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回来了。父母似乎很想打听我在宫前家的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我想他们可能也怕问出口吧。
这天晚上,一个骚扰电话也没有。各大媒体似乎也顾忌到深夜不便,没再不依不饶。
但正当我准备洗澡而在客厅里徘徊时,这晚唯一的一个电话打进来了。看看四周没人,我拿起听筒。“喂,你好。”为防范骚扰电话,我没有自报姓名。
片刻之后,那边说道:“是西原吧?”我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好冷淡啊。”水村绯絽子说。
“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你也知道。”
“他们还在怀疑你吗?”
“是啊。反正没说嫌疑排除。”
“听说,今天一个自称报社记者的人跟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搭话,问她西原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知道媒体察觉这事了。今天还来过我家,连春美也追着不放。”
“你妹妹……她身体不要紧吧?”她的声音不安起来。
“多谢你这家伙的牵挂。唉,都怪我这个混账哥哥。”
沉默了一会儿,“是啊。”绯絽子说。
“你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嗯,只是想提醒你小心媒体。”
“那真是劳您费心了。”
“还有,”绯絽子补充道,“请不要称我为‘你这家伙’。”
“知道啦。”我说,“那就晚安,大小姐!”挂断电话,一股苦涩在我舌头上泛开。
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孩正在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老头儿使用文字处理机。女孩言谈举止倒还恭敬,但从一些细节动作上可以感觉出,她根本瞧不起这个客人。真是让人厌恶。难道仅仅与电脑沾点边,就以为自己从事了一项多了不起的工作吗?
我说出心中想法,川合一正立刻苦笑起来。
“你排斥高科技可是出了名的。”
“并不是排斥,只不过看不惯生产商那种盈利至上的做法。在不必要的地方也装上什么莫名其妙的IC装置,还以为这样可以讨好顾客。”
“而且还产生了公害,对不对?这是高一做过的自由研究课题嘛。”
听川合这么一说,刚要涌上脑门的血顿时退了回来。我和川合高一时同班,自由研究也分在同一小组。
“算了,反正也无所谓。”我喝了口水。
可能是这儿的饮料要比纯粹的咖啡馆便宜,几乎所有桌子前都坐满了刚刚下班的客人。在地理位置上,这儿差不多刚好在学校和我家的中间。
“这家店实在太吵了,让人无法静下心来。”环顾一圈店内的情形,川合发表感想,“这地方倒是比较适合密谈。”
“我觉得也是。”我表示赞同,往四下瞟了两眼。人流进出的确相当频繁。
“那家伙真知道凶手是谁吗?会不会只是在耍你?”
“很有可能。”我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谁让我现在是全校学生瞩目的焦点呢。免不了有恶作剧,还经常有骚扰电话打到我家。”
“骚扰电话?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有。”我跟他列举了几种类型。
“还真有这么讨厌的东西!”川合皱起眉头。
“这次如果不是恶作剧,”我喝了一口咖啡,“对方果真知道凶手的身份,直接告诉警察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告诉我?”
“会不会有什么不能对警察直说的难言之隐?”
“比如……”
“比如……”川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八成还是恶作剧吧,想想看的话。”我拿出那封信,“要是那样,我不上他的当就好了。”
在信的最后,写着日期和“告密者上”几个字。但日期并不是今天,而是昨天。也就是说,这封信昨天就放到了我的鞋柜里。而我没有查看专放运动鞋的上层,所以没有注意到。
尽管承认存在恶作剧的可能,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要是昨天就发现了这封信,事态的发展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看来最近应该多留意鞋柜,我想,说不定还会有信放进来。
“有一点我比较在意,”川合嘟囔道,“难道是巧合……”
“什么?”
“这封信和水村的案子。昨晚八点,不正好是水村案发生的时间吗?”
“啊……”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跳了出来,起先模模糊糊,继而逐渐清晰,“原来是这样!”我咬着嘴唇,“这是个陷阱……”
“啊?”川合紧蹙双眉。
“这封信是个陷阱,错不了!”
“什么意思?”
“按这封信的指示,我昨天应该会来这里。假如对方没来,而约好的时间是八点整,那即便我等到八点十分就回去,到家也应该差不多八点四十了。这和昨天的时间基本一致。另一方面,学校那边发生了案件,警察肯定会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但就算我说来了这家店,也无法证明。”
川合“啊”地叫了一声。“原来耍这个把戏是为了消除你的不在场证明。”
“正是。”我晃了晃手里的信,“写这封信的人哪儿是要好心告诉我凶手的真面目,根本就是想陷害我为凶手。”
“这样是不是说明信就是凶手写的?”
“很有可能。”我说。
“太卑鄙了!”川合禁不住吼了出来,突然,他往我身后看了一眼,表情紧张起来,“来了个不速之客。”
我回头一看,沟口正朝这边走来。我赶紧把信塞进上衣口袋。
“真巧啊。”沟口说着,径自坐到我身旁。
我故意做了个厌烦的表情。“别说瞎话了,一定是在跟踪我吧?”
“跟踪?你?为什么?”
“那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喝杯咖啡。”沟口平静地说,“你们又是为什么来这儿?”
“我们来喝杯咖啡。”川合针锋相对。
“是吧,所以我说真巧。”沟口微微一笑,“你们经常来这家店?”
川合瞥了我一眼,我答道:“嗯,偶尔。”暂且不打算告诉他鞋柜里匿名信的事。
“频率是多少?”沟口进一步追问。
“频率?”
“一周来一两次,还是每周固定星期几来?”
“没那么频繁,偶尔才来一次,对吧?”川合征询我的同意。
我点点头,然后注视着沟口。“我们不能来这里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很好奇,这难道是一家值得你们特意中途下车来光顾的店吗?”沟口看了看我和川合,嘴角带着微笑,目光却很犀利。
“昨晚的案件有什么眉目了吗?”我转换了话题。
沟口的表情微微一怔。“调查才刚刚开始。”
“有传言说水村喝了安眠药。”我试图套他的话。
“哦?”沟口两眼放光,“谁说的?”
“谁说的……反正大家都这么传来传去。”
“呵,传言这种东西可靠不住。”“你们找水村问过话吗?”
“算是问过一次。”
“结果呢?”
“你指什么?”
“她本人怎么说?”
沟口耸耸肩。“毕竟才刚过去一天。她现在情绪还不稳定,正式调查取证要等等才行。”
“她说自己打算自杀?”
“这都无所谓吧?比起这个,”沟口掏了掏耳朵,把双肘放到桌上,“我倒是有话想问你们。为什么今天会来这家店?希望你们如实回答。”
我迅速与川合交换个眼色,然后回答:“临时想起来的。真的。”
沟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来回摩挲着他又大又厚的双手。
“那么,能不能请你把那个口袋里的东西给我看一看?”他指着我的上衣。
“口袋里?你要看什么?”
“我们都很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看见你们俩刚才一边看着装到你口袋里的东西,一边严肃地谈着什么。”
“果然在跟踪我!”
“你要是愿意那么想就随你的便。反正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给我看一下。如果实在不愿意,我只能按很夸张的程序来,你不会乐意那样吧?”
他应该是指搜查证之类。尽管可能只是唬人,但为省去麻烦,我还是把信拿了出来。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沟口表情放松了些,接过信。读完后,他表情大变。
“这是我今天发现的。”我说。
“有什么线索吗?”沟口问。
我们摇摇头。“刚才我们正在猜想,这是为了消除我的不在场证明而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想把谋杀水村的罪名嫁祸给我。”
“好吧。这个先由我代为保管吧。”没等我回答,沟口就把信装进口袋,“最后我再确认一下,这家店你们常来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我回答。
“很好。”沟口满意地离开了。
沟口出了店门以后,川合不解地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我猜他跟踪了我。”
“不,我倒不那么想。从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门口,但我没看到他进来。而且如果是跟踪,一般应该派我们没见过的人才对。”
“也是……”这次轮到我不解了,“那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会不会在我们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
川合摇摇头。我凝望沟口离去的门口。
从事外勤工作,据说是在大量走访客户的过程中察觉了这个地区的特别之处,而且他自己也有一个心脏静脉异常的孩子。
他与同伴一起进行了深入调查,最终得出结论:那是由两年前发现的地下水污染导致的。厚生省公布的自来水水源调查数据中,数十口作为水源的水井里,有十口检测出了超出世界卫生组织和厚生省设定标准值的三氯乙烯。而那十口井中包括饮用水井。
能考虑到的污染源只有一个,即位于地下水上游的东西电机公司的半导体制造厂。这家工厂平均每月要使用十五到二十吨三氯乙烯来洗涤半导体元件。据推测,污染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地下的三氯乙烯储藏罐发生了泄露。
然而,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前来调查的县厅官员仍然认定原因不明。因为污染问题暴露时,东西电机已撤去三氯乙烯储存罐及其配套管道设施,使用的溶剂也全部换成了三氯乙烷。显而易见,这是政府与企业狼狈为奸,企图在向市民公布调查结果前隐瞒这起公害事件。尽管东西电机采取了承担水管拆换费、安装水源净化设备等一系列实质性赔偿措施,但全都打着捐赠的幌子。
如此一来,理应开展的居民健康调查也没有进行,这起事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画上了句号,一切被彻彻底底地瞒了下来。
但随着新生儿残疾率上升,这个问题再度成为热议的焦点。那位信用金库的职员发起组织了受害者委员会,对东西电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但企业方坚持主张自己与残疾婴儿无关。这场拉锯战目前仍在继续。
这个问题暴露时,我幼小的心里便确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亲也这么说。虽然离工厂距离稍远,但母亲喝了当地的井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心脏畸形是这一时期出生的残疾婴儿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父亲最终没有加入受害者委员会。他所做的只是找到我们现在的住所,安排搬了一次家而已。
“东西电机的发言人说不一定是工厂的问题,况且折腾来折腾去,春美的身体也不会因此好转。”对于我和母亲的不满,父亲不耐烦地这样说道。
此后不久,我就知道了父亲态度消极的理由。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经营的金属加工公司承包的业务几乎都来自东西电机。如果让对方得知自己加入了受害者委员会,经营肯定会立刻陷入困境。
“明白了吧?要是你爸的公司招揽不来业务,不仅我们,连公司的职员也会受到牵连。”母亲难过地说。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顿时对父亲、对成年人的社会失望透顶。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女儿不计得失、奋不顾身抗争的父亲。
从此我很少再跟父亲开口讲话,并且更加疼爱春美。既然父母畏首畏尾无所作为,只能由我来保护她了。高一时,我参加了受害者委员会的集会,并签下名字。我特意在自己的名字和学校名上画了很多圈,盼着东西电机的人能注意到。
然而,得知绯絽子的父亲是何许人也之时,我此前的叛逆举动通通变得不堪一击。绯絽子的父亲水村俊彦是东西电机半导体工厂实际的负责人,也正是与政府勾结隐瞒高科技污染的元凶。
我心想,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首先,我对父亲为何选择搬到这里产生了疑问。答案很快就找到了:这里距东西电机的总部很近,包括公司高层在内的很多职员都住在这里。显而易见,我们只是从东西电机下属分公司附近搬到了总部附近。仔细想想,父亲既然指望拿到东西电机的订单,肯定会选择一个方便交易的场所。
我和绯絽子住在同一个地区,又年纪相仿,所以进入同一所学校也不是多大的偶然,尤其修文馆高中还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校。只要绯絽子不选择私立贵族女校,进入这所高中顺理成章。
至此,所有巧合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但我无法确定,绯絽子与我交往是否也完全出于偶然。
我联系了绯絽子。她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一直对父母隐瞒你的事,但到底还是让他们察觉了。非常抱歉。你很吃惊吧?”
“是啊。”我在电话里说,“好久没这么吃惊过了。”
“听说要把你叫来家里的时候,我竭力反对,但爸爸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他那个人一旦把话说出口,就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了。”
“好像是那样啊。”我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绯絽子,你知道我是西原制作所社长的儿子吗?”
隔了片刻,她才回答:“知道啊。”
“从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
“所以你才接近我?”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说:“这件事我想见面之后再说。”
“好吧,就按你说的。”我挂上电话。
我之所以愿意去会会水村俊彦,不是想看绯絽子的父亲长什么样子,而是觉得这是一个能够对夺走春美健康的人当面抗议的绝好机会。父母一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当天母亲在递给我准备好的礼物时特意叮嘱道:“今天可不许说多余的话啊!否则你们俩就无法继续交往下去了。”
“知道啦。”我敷衍了一句。
水村家的豪宅坐落在高级住宅区内,是一幢尤为引人注目的楼房。要是放在乡下,说它是文化馆
肯定都有人信。
绯絽子出门迎接我。她身穿毛衣配宽松长裤,看起来比圣诞节时小了不少。或许她在家的装扮比较孩子气吧,我想。来到会客室不久,水村俊彦走了出来。听说他已年过半百,但结实的身体和红润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几岁。
水村心情非常不错,侃侃而谈,喜笑颜开。但这多半是逢场作戏,从他不时向我投来的冷酷眼神中可以读出这一点。世上应该不会有见到与自己女儿交往的男人还会心情愉悦的父亲。
即便如此,如果这种无关痛痒的谈话能够继续下去,这次碰面倒也会在愉快的氛围里结束。但我不想这样,于是把积攒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关于春美的事—春美的身体状况和原因。
水村眼中立刻现出不悦,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嘴角虽残留笑容,但大概只是个人习惯而已。
“根据最终的结论,污染源不是我们的工厂。”他假惺惺地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支付净化设备的费用?这不等于承认了罪行吗?”学不来拐弯抹角地委婉指责,我严词反驳。
“想不到你会用罪行这个词,我很意外。在开辟新领域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无法预料的情况,但这不是认罪的意思。既然当地居民抱有一些不安,我们就想为他们消除掉,仅此而已。按理说算是一种诚意吧。”
“如果是那样,希望你们把诚意传达给受害者。”
“对于什么受害者,我不太清楚。污染和健康状况的关联都是那些所谓受害者委员会的人信口胡说的,并没有得到医学上的证明。”
“统计数据清清楚楚!”我抬高了声调,“我妹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但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未免太过分了。你稍微冷静点好不好?千万不要被受害者委员会这种组织蛊惑,他们那些人无非是挖空心思找理由来敲诈有钱人罢了,就跟那些故意撞车然后勒索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在交涉的时候故意带来几个先天残疾的孩子,另一方面又坐享工厂生产的高科技产品带来的恩惠,真是精明啊。要是半导体技术不进步,那些穷人哪里买得起电视!”
我没冲上去揍他,不是因为这里是水村家的客厅,也不是担心影响父亲的工作,而是用余光看到了绯絽子惴惴不安的神情。
不一会儿,水村声称有事离开了,临走之前还说了句:“你们慢聊。”当然,语气冷得像冰一样。
我随即也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绯絽子没有挽留,而是说“我送你到门口”。从玄关到大门的路比较长,可以边走边说会儿话。
“对不起。”走出玄关后,她立刻道歉,“我爸脑子不太正常。他已经把灵魂卖给那些叫作公司和工作的恶魔了。”
“早就料到他是那种人了。”我目视前方说道。
绯絽子沉默片刻后说:“爸爸曾收到过一张受害者委员会签名表的复印件。”她的声调发生了变化,“那里面出现了你的名字。因为是同一所高中,我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高一时参加的那次集会,我立刻想起来。“所以你才接近我?”
“我想多了解一些事情。关于受害者的,越详细越好。因为爸爸什么都不告诉我。”
“关于受害者……吗?”原来不是关于我,我在心中默念。
“我觉得爸爸做得很过分。认识你之后,我充分了解到了这一点。我想尽自己所能来赎罪,真心实意地。”
“原来是这样。”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看来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竟然一直以来都是绯絽子你在同情我。”
“同情……”她似乎在寻找更加合适的词语。
“别说了,”我再次迈开步子,“够了!”
“西原!”
“用不着你同情。而且你这家伙也没有指责那个人的资格,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住的房子,不都是用他赚来的钱买的吗?就算是同情那些受害者,也不过是你这种大小姐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我们不需要那种同情,那样只会显得我们更悲惨。”我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再见。”
我感到很受伤害。比起对水村俊彦的愤怒,得知与绯絽子的关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对我的心理冲击要强烈得多。
第二天,父亲苦着脸回到家。看出他有话要说,我抢先开口道:“我再也不会和水村的女儿见面了。”
“哦……”父亲看起来如释重负。一定是水村警告他,别再让儿子接近他的女儿。
那天之后,我开始自暴自弃。为忘却烦恼,我一心扑到棒球上,训练结束后也迟迟不愿回家。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愤怒。
就在那时,宫前由希子填补了我内心的这片空白。